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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安】流浪者 (二)

前篇

4.

安迷修在接到电话的第二天便穿着精心熨烫的西装出现在雷狮伯父的门前,他正视着前来开门的家主,仪态一丝不苟,内心却紧张得宛如某个上门的女婿。强忍住想要用深呼吸来使自己平复的冲动,只为不被看出自己过于强烈的不安。

“可以让我来照顾雷狮吗?”

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冷静审慎,他需要如此来进行一场属于成年人的谈判,即便他所提出的要求是那样荒谬。

 

“是雷狮自己要求的?”男人的视线望向身后的养子,得到男孩的点头认可。

始终苦于和养子相处的男人仿佛放下重担,于是安迷修意识到之后的所有协商与谈话都必然走向他所期望的结局。

 

抚养一个孩子并不只是多煮一份饭那么简单的事情,而二十四岁的安迷修明知这一点依然义无反顾地担下了这份责任。他四处奔忙,从学校到社区,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天天脚不着地,付出大把掉落头发的代价办理好种种繁琐的手续。

 

载雷狮回家的那天,十四岁的男孩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按下后箱盖,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车窗上印出他一贯漠然的表情。

“我一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雷狮的伯父说,声音里带些愧疚,他在门廊下与安迷修道别,隔着车窗注视副驾驶座上的少年,“我确实和他家来往不多,他跟熟悉的人一起生活的话也许会变得快乐一点。”

安迷修诧异了一瞬,他理解到雷狮的伯父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所误解,最终却没有选择澄清这段误解。他和雷狮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车里的男孩回头望向他们,于是安迷修匆忙道别。

“我会照顾好他的。”他回身说。

 

三月的空气依旧阴湿且寒冷,雷狮却执意半开着车窗,安迷修被冻得打了个喷嚏,车上有只粉色的小马摆件轻轻摇晃。

“你不冷吗?”安迷修蹙了一下眉头,视线并未从路况上移开。

“还好。”雷狮不咸不淡地回答,升上车窗。

“你的性格其实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嘛。”安迷修撇了一眼持续盯着窗外的男孩,微笑了一下。

“我伯父怎么说我?”雷狮没有回头,声音中并无明显的兴趣。

“他说你好像从来看不到别人。”

车窗上男孩的倒影挑了一下眉梢,并无更多的表示。

 

离家还有两个路口,红灯。

“对了,我们家没有钟点工,所以你的房间得自己打扫。”

雷狮没有理他,于是安迷修又确认了一遍。

“好吗,小少爷?”

雷狮耸了一下肩对安迷修的玩笑品味表示鄙夷,而安迷修当作他默认了自己的要求。

 “对了,你该称呼我什么好呢?”驾驶座上的人转过头问,表现出由衷的苦恼。

雷狮用沉默表示随便。

“虽然我觉得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一想到要被十几岁的小孩喊叔叔果然还是会不甘心!”安迷修突然痛苦地捂着脸埋到方向盘上,嘟哝着“但是叫哥哥又会显得我很变态……”

这个人身上成年人的气质偶尔会完全消失不见,为一些奇奇怪怪的琐碎理由纠结到泪流满面,这让雷狮感到好笑,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安迷修。”他在被察觉之前收敛了嘴角的笑,漫不经心地说。

“嗯?”

雷狮拒绝重复对话,于是安迷修自顾自地把话题接了下去。

“好吧好吧,就这么叫吧,随你喜欢。”

信号灯闪烁,绿灯亮起。

“今后我们就是家人了。”

 

被领进门的时候雷狮粗略打量了一下这个家,位居十四楼的高层公寓,与他过去的生活环境相比稍显简陋和狭小,北欧式的简洁装潢,特别大众化的那种,没有多少亮点。

“你的房间在这边。”安迷修拎过雷狮的行李,为比想象中轻了太多的重量露出些许困惑,示意雷狮跟上。

 

过道的置物架上有一把尤克里里,侧板上有小马的贴纸,和车内的摆件相似,雷狮推测是哪位女性的手笔。

“你玩乐器?”雷狮问,其实并不太好奇。

“大学的时候学过一点。”安迷修答,有些不好意思,“当时觉得玩音乐会变得受欢迎。”

雷狮在心里啧了一声。

太土了,无法接受。

 

“毛巾牙刷带了吗?没有的话我现在带你去买。床单被子我先给你铺了旧的,你要是不喜欢我明天再带你去家居市场……”

“你不用费心,我只是需要一个住的地方。”雷狮冷淡地回答,后半句纯粹为了让安迷修感到受伤。

“唔……”果不其然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被踩到了痛脚需要缓一口气,“你收拾一下早点休息吧。要是饿的话,冰箱里有剩的晚饭,你可以热一下吃,但是啤酒你不可以喝。我就在你对门的房间,有任何事都可以叫我。”

“晚安。”安迷修走的时候说。

晚安。雷狮在心里说,然后诧异于自己会想要回答。

 

 

5.

寄住在安迷修家的第一顿早餐是再普通不过的煎蛋加土司,蛋煎得很老,雷狮直接略过了盘子里的内容只喝掉了一旁的牛奶。安迷修的一侧脸颊极为明显地鼓了一下。

“如果你不吃煎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你没问。”出于省事的目的雷狮没有解释他对安迷修厨艺的嫌弃,他习惯于让他人自行读懂他的喜好与习惯,且他对自己的这种习惯并无察觉。而安迷修从来不具备此等程度的察言观色能力,也缺乏小心试错的恒心。

“那么现在告诉我你吃什么和不吃什么。”至少到目前为止安迷修的语气中还未带上任何不快,他决定了在雷狮去学校报到之前先完成他们之间的磨合——虽然这本该是在他们决定共同生活之前该做的事情。

雷狮终于拉开椅子坐下来,沉默了几秒后回答“我不知道。”

并非刻意抬杠,他确实不知道,他一直以来都会直接忽略餐桌上他不感兴趣的东西然后忘记它们曾经存在过,这一习惯并不局限于餐桌。

意思是“随便”,比较麻烦,但不是大问题,安迷修总结,愉快地切入下一项。

“那我们再来讨论一下你经常夜不归宿的问题。” 

“如果你和我伯父是完全相同的态度,那我完全没有必要住到你这里来。”雷狮皱起眉头,十多岁的男孩这么做的时候尚不具备太多凌厉,但安迷修依旧决定不去踩踏其中的恼怒。

“至少告诉我你会去哪里干什么,在确保你安全的情况下我不会干涉你。”他的声音带点委屈,像小男孩受到了好朋友的误解。

“只是散步而已。”雷狮耸肩。

“散步?”

“你的审问毫无用处,就算我去了任何不该去的地方我也可以说没有。”雷狮刻薄地指出。真诚的人就是这样,总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真诚。

“你会这么说就说明你没有。”安迷修却明显变得快乐起来,他不比小狗更难读懂,这会让雷狮想要逗弄他。

“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跑去网吧通宵打游戏了,或者去了酒吧,甚至一些可疑的情色场所,我还想了好久如果是那样我要怎么劝你回头。”安迷修放松地在桌上趴下来,枕着自己的手臂,他身上全无居高临下的态度,这也是男孩会选择他的理由。

“事实上我全都去过,但那些地方都很无聊,就没有再去。”雷狮坦陈,这让安迷修感到意外。

“我以为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多会觉得那样有趣?”安迷修用手指摩梭起桌上的纹路,声音平和,不带任何评判的意味。

“他们只是把破坏规则当作勇气的证明,那样很幼稚,我早在七岁就玩腻了。事实上破坏规则并不比遵守它更难,那证明不了任何事。我会选择做某件事仅仅是因为我需要那样,而不是我想向别人证明什么。”

男孩说得一本正经,安迷修想越过桌子去揉他的头,被皱着眉头躲开了。

他是个远比我想象中还要完美的小男孩,安迷修开心地想。

 

 

6.

男孩带来的麻烦并不仅限于照顾他的生活。作为雷狮父母指定的遗嘱执行人,安迷修时常需要婉言拒绝来自雷狮远亲们居心叵测的好意,利益冲突下滋生了些恶意的闲话,比如他想占据雷狮的财产,比如他对年轻的漂亮男孩有些难以启齿的想法。安迷修对此束手无策,他作为监护人实在过于缺乏经验,总是患得患失,苦恼着不知该从何保护好雷狮。他对那些谣言选择了冷处理,不去听,不去谈,不去理会,期望它们随风飘散。清者自清,这是安迷修从自己的养父那里继承到的处世逻辑。

 

几个月的相安无事让安迷修几乎忘了雷狮糟糕的风评。他没有惹事,也不像传闻中那样总是在外游荡,会安分地上学放学以及在安迷修繁忙的日子里自己把冰箱里的食物热一下吃。而这样平静的相处在距离雷狮的十五岁生日还有两周时被学校的一通电话打破。

缘由是有人看到雷狮杀死了一只狗,先后经过的两人的证词有少许矛盾。时间是午间休息,地点是学校后门的马路,那里车流繁多。具体情形在尸体被环卫工人扫走后成了一个谜题,有人说看到破碎的头骨,有人说看到割开的喉管。没人听到狗叫声,一天后又变成了至少有七八个人在互不相同的时间里听到了可能是来自那只狗的惨叫。

 

他从教务处领走被勒令停学教育一天的男孩,回程的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摸到实体。雷狮梗着脖子凝视窗外,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

还未到正常放学的时间,行车道还未迎来高峰期的拥堵,对向车道上不时交错而过的车辆带着呼呼的风声。

转向灯滴答跳动,进入左转车道,红灯,车辆平稳停止。

“你为什么那么做?”

安迷修终于决定打破沉默。

雷狮没有理他。

“我不是想批评你,我只是想了解你……”他试图用语言举起双手,证明自己全无恶意。

雷狮偏过头,像是想起了某种恶作剧,如同观察某种实验动物那样设下变量。

“也许我就是某种天生的心理变态,或者因为父母双亡内心压抑导致人格扭曲,你可以挑你能接受的那种。”

安迷修皱起眉头,拒绝配合雷狮的游戏。

“别开这种玩笑,我是认真在问你理由。”

非机动车道上有电瓶车疾驰而过,从敞开的车窗带过一阵微不足道的风,空气里飘飞着雪片般的柳絮。

“那不重要,我说了,你可以选你能接受的那种来相信。”

雷狮歪了一下头,做出无辜的样子,语气依旧不恭,这终于让安迷修感到恼火。

“我是在认真问你,别在那里自作聪明地揣度我的想法!”

“不用自作聪明,我本来就聪明。”他似乎乐意于惹恼安迷修,并且成功了。

 “听着,雷狮!”一向来温和的男人猛捶了一拳方向盘,雷狮下意识咬了一下嘴唇,迎上目光,毫无躲闪的意思。

“我知道你喜欢把所有人归类,做出完全随机的表象来观察别人的反应,如果符合你的预期就归为无聊的人,如果不符合那就继续观察,持续改变条件直到他符合你无聊的标准为止!你以为你很特别吗?你只不过是个十五岁小鬼,自以为看透了一切……”

雷狮终于被激怒,惯有的从容淡定都被抽走,就像最寻常的叛逆期男孩。

“我没有!”

“你就有!所以你现在为被我戳穿恼羞成怒!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理解我想帮你?你眼里所有无聊的人都只是想帮你!”

“帮我?靠近我的人有一半是想要钱,另一半是看到一个自己想象里的小孩——那种脆弱的,随时会哭的,激起人保护欲的——然后发现我不符合预期。嘴上说着我不怪你,我理解你,实际上早就把我归类为异常。自作多情地觉得我缺爱,想用完全多此一举的体贴来修正我!因为你是小孩所以你应该哭,因为你是小孩所以你应该依赖别人,你应该感受到这个,您应该感受到那个,你应该依赖谁,你应该感激谁……烦死了!我感受得到啊!难过也好悲伤也好,我感受得到啊!我完全感受得到啊!我只是不想像你们那样表达而已!你们凭什么决定我应该成为的样子?!”

那是安迷修第一次看到雷狮露骨的情绪表达,捏紧拳头,全然失控,像一只愤怒的幼兽那样竭力嘶吼,挥舞着尚未长成的尖牙利爪,幼稚又骄傲。

信号灯早已跳转,后面的车辆疯狂地鸣着笛。安迷修匆忙驱车前行,打转方向盘驶出待转车道,车轮轧过弧形的框线,嘈杂的马路上只有飞舞的柳絮是安静的。

 

“对不起。”

安迷修轻声说。雷狮扭开头,车窗上映出他被刘海遮住表情的脸庞,咬着下唇再又松开,一如既往的一副对一切都感到不满的样子。

 “我没有觉得你异常,但是我不该觉得你弱小……”

 

走进门,余怒未消的男孩踩掉运动鞋,大跨步进自己的房间,甩上门,再无别的声响。他讨厌失控,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安迷修。

 

这场冷战没能持续到晚饭,安迷修小心翼翼地敲响了雷狮的房门。

没有回应。

安迷修想要重新开启路上的那个话题,斟酌再三又选择了缄默,他不确定雷狮是否愿意提起它。

“雷狮,还有两周就……”男孩的生日将近,安迷修试图用这个话题来缓和氛围。

“什么都别准备,我不需要。”雷狮冷漠地打断。

门外的男人困扰地用手背按压上唇,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离开,踌躇再三,毅然拧开了门把。

雷狮从来没有将门反锁的习惯,因为通常绝不会有人未经允许擅自闯入他的空间。床上的男孩带着被深深冒犯的怒意赤脚走到门前,瞪视安迷修,示意他立刻离开。半只脚踏进门的安迷修条件反射地想要道歉,最终却止住了话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有很多话想说。

安迷修退到安全的距离,舌头打结不知从何开口。他知道雷狮不会当面甩上门,男孩的自尊心不允许这种疑似逃避的做法。

 

那场事故使然,雷狮的生日变成了一个尴尬且敏感的话题,安迷修有些后悔轻率地提起它——如果一个人的生日同时是父母的忌日,无论多纯粹的祝福都变得难以出口。

“如果我的话让你感到难过,我会道歉的……但是雷狮,你不需要为自己的生日自责。”

“我没有自责,从来没有。”雷狮沉默了半晌,最终平静地回答,他无需抬头就能凝视那双绿眼睛,他已经快和安迷修一样高了。

 

“你应该听说过,那场事故发生前他们准备带我去跳伞,为了替我庆祝生日。”他的口吻仿佛在讲述报纸上某个陌生人的故事,“但你大概不知道,我和他们从来都不亲近。在那天之前,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们了,那只是他们偶尔心血来潮的温情。”他没有说谎,紫色的眼眸平静得毫无波澜。

 

雷狮似乎打算结束这段对话,退回房间里,关上门,但安迷修捉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出乎两个人的意料。

他没有把话说全,安迷修强烈地如此预感,如果他确实只是一个天生冷漠的孩子他便不会在车里那般愤怒嘶吼,不会在某种情感的驱使下夜夜在外游荡,更不会有那通电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为自己辩解,或许你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是我希望你至少可以信任我。我不确定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我也不确定你是否和我感受到了同样的东西。我甚至在不确定自己能否照顾好你的情况下就答应了你的请求,你要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情……雷狮,对我来说你是特别的……”

他松开手,男孩却没有离开,他与他对视,抿起嘴唇,而后低下头,在安迷修的记忆里这是头一遭。

“我确实没有自责。”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无力,带着颤抖。

他并非不曾想起那天的场景。坐在后座靠门的位置,玻璃随着车辆的行驶微微震动。挥之不去的困意、父母在前座的笑语、车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心中扬起的小小雀跃……阖上眼,从天堂到地狱。

 

“它只是发生了,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希望我没有那么清楚。”然而所有人都因为我的遭遇而对我无限宽容。

雷狮很少这么说话,声音又低又哑,这让安迷修感到揪心。

“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没有那么无情。”

他把额头抵在安迷修的肩膀上,咬肌收紧,努力不让泪水落下来。

安迷修想要拥抱他,最终只是搂住了男孩的肩膀。

“你并不是比任何人更无情,你只是比任何人都要勇敢。”

他的男孩颤抖了一下,用力拥住他。


——————

*注:因为按我国法律安迷修是无法领养雷狮的,因此只是成为雷狮实际上的监护人,名义上的监护人依旧是雷狮伯父。所以安迷修相当于雷狮伯父给他找的保姆。

说是说养父子但其实这是两个男孩的故事来着……(虽然想了挺多东西但感觉写得血崩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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